小涵今天努力了没

佛说

我是在五岁那年看见佛的。

  按理说五岁这个年纪看见神啊鬼啊可以说是鬼都不信,毕竟老人都说小孩只有刚出生的时候才能看到不干净的东西,可我就是看到了,很离谱是吧?那天我坐在沙发上,我爸又在打我妈,用的什么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声音,漏风的房间风吹过裂缝的声音,细长物体滑过空气时的声音,细长物体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嗖——噗,嗖——噗……我就这样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数着声音,二十九,三十……,看是不能看的,要不然那细长物体抽的便是我的肉,虽然这场单方面的打架结束后我妈还是要骂我贱货再甩两个巴掌给我,但我总觉得比“嗖——噗”声要好一些。战争结束了,我爸揣起手机甩门而去,我妈依旧低着头坐在地上,跟每一次结束后一样像个死人瘫在地上。

   我这时才敢抬头,第一时间我是没反应过来那是佛的,毕竟这儿的老人都说幸运的孩子才能看到佛。佛真的就和隔壁小孩家的电视里一样,冒着金光一只手端在胸口,最具有标志性的还是他的笑,嘴角勾起,眼睛眯起,标准的微笑,37.5的弧度我保证一分不少,多少有点诡异是吧,我也这么觉得。现在我坐在海边依旧能回忆起他的笑,是嘲笑?讥笑?怜悯的笑?习以为常的笑?五岁的我怎么可能懂他到底是什么笑,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干嘛要笑。

  然后我看到他开口,嘴巴一张一合,他说我是佛,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佛。

  我说你是不是虎啊我当然知道你是佛你——

  我还没说完我妈就爬起来了,不得不说真的很像原本躲在茧里的毛毛虫甩开粘液破开硬茧慢慢爬出来的样子,好像要冲破什么,但似乎每次都失败。她嘴里一边说着什么,她不用讲我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贱货,婊子,扫把星,只配出去卖,反正只要是能羞辱我的话都可以说,那时候我不知道这些词是什么意思,我七岁时才在女人们讨论镇上的唯一一个“正经”妓女时知道那些就是用来羞辱女人的。然后就是司空见惯的巴掌,拧大腿,她一边哭一边说都是因为你为什么你是个赔钱货为什么你不是个带把的为什么……

  每次这个时候我鼻涕眼泪早糊一脸了,但这次我没注意她接下来又说了什么,我只是从撕打里努力探出头来问他你来干什么,我看见,

  我看见佛在说话,他说这是你应得的

  这是你应得的

  我说凭什么就因为我是人你是佛?

  佛笑了,他说你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你爸你妈把你生下来是你的福气你能活就不错了,你看看你周围的女孩哪个不是这样?我脾气真是遗传我爸妈,我火腾一下上来了,我说你跟电视里的佛还真是不一样哈,还会说普通话,凭什么电视里的小孩都可以穿好看的衣服吃美味的饭爸爸妈妈不打他?电视里的小女孩要什么有什么我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佛笑笑,说是笑还不如说嘴角抽动了几下,他的嘴角由37.5到了45度,他没有回答我,他只说这是你应得的,随后再怎么问也不讲话了。

  他说这是你应得的,

  凭什么。

  

  之后每一天都一个样,起床吃饭拉撒偷看别人家的电视去小卖部卖个笑得颗最便宜的糖听我爸妈骂人打架饿着肚子找我妈说饿吃了几口剩饭骂道谁叫你不回来可根本没人叫我与看看海吹吹海风在沙滩上乱涂乱画洗澡睡觉。复制粘贴复制粘贴复制粘贴……佛也没在说过什么,只是在我又被打骂的时候说声阿弥陀佛造孽啊这是你应得的。

  日子像公共厕所里的生锈水龙头,啪嗒啪嗒肮脏的水一滴一滴掉进无底洞,九岁,十岁……日子怎么这么慢。由小学到初中再到好不容易争取的免费高中,我竟然活到十五了,真稀奇。这么多年我发现好像只有我能看见佛,不管什么时候我指给别人看别人都只会说小疯子去边儿俩去,少给我嘴不浪叽的,佛是你能看见的?

  上高中了他还是跟着我,一周回一次家我不想回去挨骂就留在学校他也跟我留校。我无聊躺床上就问他你就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来干嘛的吗,他就是不回答我,脸上还是挂这他37.5度的微笑,真的看着很欠。

  我成绩不算好,就是没怎么将心思用学习上,反正没人管我,要不是得到高中免费生的名额我爸妈恨不得现在就让我出去打工要不就嫁人,幸亏初中校长好说歹说才把我留在这。课上完了作业写完了我就画画,用铅笔画毕竟颜料我买不起,我画我爸我妈镇上的花草和大海邻居家里电视的画面……反正想到什么画什么,我觉得画画对我而言可能算是一种叫“救赎”的东西?虽然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词是具体什么意思,但我觉得没有我的铅笔和草稿纸可能会跨掉。画画应该是唯一让我高兴的事因为我觉得自己可能画的还蛮好的吧,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那就画呗,时间在铅笔下好像走的快了点,水龙头开的大了点。 

  高二的时候她转学过来了,听说是镇长的闺女,南方人。她上台自我介绍的时候整个班都吓一跳,这大东北还是这么温柔的小姑娘啊。你是不是以为现在要像小说那样介绍她是个全知全能大美女了?拉倒吧,她倒说不上多好看,平平常常的小姑娘,但是她说话真的好温柔,是那种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风轻轻吹过的那种感觉。我从来没有听过一个人这么说话,尤其是对我说话,毕竟除了佛和老师以外其他人都是夹枪带棒的。那时候我穿得不咋地没人愿意跟我同桌,她自我介绍完了就走到我旁边问我可以坐这里吗,我还能拒绝吗我只能点点头。开始两天我俩都没讲话,后来还是她主动跟我讲话的。晚修下课她在背后看我画画半天不出声,直到我把镇上那天流浪狗画完了她才小小惊呼一声,她一把抢过我的画仔细观察,我不知道她要干嘛就随她去了。一时半刻她才抬起头,眼睛第一次直视我,她急急地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学美术,我帮你和老师说让你免费学,我说真的你简直就是为艺术而生的……后面的话我都忘了,毕竟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我只记得我低低地说了好。该怎么形容她那时的目光?像怯生生的小鹿一样害羞,像看见转瞬即逝的流星一样惊喜且期待,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没有人。在此之前我像身处宇宙的创世纪,浓黑如墨包裹着我,我只能看见画画这颗星星一闪一闪,在稠黑中如微亮烛火,但只能是杯水车薪,依旧看不见前路,但她那天的目光让我的宇宙爆炸了,幼年的星系热烈而又灿烂地成型,舞蹈,放出炽热火焰,在不停的分子运动中碰撞出一个个有机分子。我好像能看见前路了,爸妈佛说什么都不重要了,那一刻我明白,我的余生都会与她有关。

  在那之后我跟她一起学习,一起画画,我没怎么跟人相处过于是在一次次闲聊中把我自己全盘托出,她真的被保护得很好,什么都信,天真过头,我说我的童年我的生活我的佛,她惊叹落泪然后坚信不疑,于是这个世界便有两个人知道我的佛了。佛站在一旁倒也很少说话,只是微笑,偶尔在谈及我们未来时叹口气,现在想想他应该早就知道了。我们两个逐渐密不可分,被老师笑称连体婴。水龙头被开到最大,水也清澈了,这是我一辈子里最快乐的一年,直到,

  直到高考结束。

  在高考之前我爸妈不知道我究竟学什么,考完回家他们说考完了是吧我们给你找了个人家,男的腿有点瘸,但有钱,愿意给你这个女高中生出十万彩礼,下个月一号你就过去吧,正好月底你成年了。

  什么人家,什么彩礼,他们在说什么啊都?!我一下子跳起来吼着说不行我要画画我要上大学!

  他们也跳起来了,什么画画什么大学我们都找好人家了你说你要上大学??你画,你要当梵高啊还是达芬奇你个赔钱玩意还想上大学??

  我把画给他们看,我说这是我考试之前画的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啊老师说我是天才我一定要画下去啊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画!!!

  他们脸色变了,嘴角抽搐眼睛上挑整个脸就是皱巴巴的茄子他们开始尖叫大笑他们说就你也想画画?这画的都是什么?我告诉你你不可能出去画画你必须给我出嫁!你妈又怀了医生说是男孩,这么多年我们花大价钱求来的男孩你不出嫁哪来的钱给弟弟花?你太自私了!

  劈头盖脸的打,用文字用语言用手用皮带用晾衣杆,你到底嫁不嫁?!你到底嫁不嫁?!我用我一生里最大的声音说我不嫁我不嫁我不嫁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你们从来没有爱过我疼过我只会奴役我满足你们的自尊心与高高在上掌控别人的感觉,却想将我卖出去给别人奴役将彩礼给我从未谋面的弟弟!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女人我有子宫我生下的孩子不是自己的而是别人的就是烂命一条吗?你们崇拜我的子宫却痛恨我将我不当人看,身为女人厌女,爱女人又厌女,贱不贱啊!!我听到佛又在说这是你应得的。应得的,凭什么我应得!

  血流了下来灌到眼睛里,耳朵好像有一万只蜜蜂在吵我,我的脑子是蒙的我只能依靠本能把他们推开,我带着我的画我只会跑,我跑,肺要爆炸了也要跑,眼睛看不清路了也要跑,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你再不跑就再也跑不出去了——

  我停下时,我又来到了海边。

  大连的海一直都很美,风轻轻抚摸我的伤口,就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我慢慢坐了下来,海真的有魔力,每次我都能冷静下来。我无视身边的佛也懒得在计较他刚才的话毕竟他从小说到大。我将她送我的旧手机掏出来,平静呼吸压抑我所有的情绪到海面之下,我打给了她。

  接通了,忙音后她的声音便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哎一西我跟你讲我爸妈又给我报了个速写板每天又要开始画画画还说要不然大学就没希望了说真的我真的不想每天当卖炭翁把手弄得黑不拉几画……

  我呼吸急促起来,我想我的肺可能要爆炸了,或许不是肺是什么其他的东西要压制不住了。我的头向后仰,仰,仰,我开始发抖了。吸气,呼气,我对自己说,不要将刚整理好对情绪又散落一地,冷静,冷静……去你妈的冷静!!!

  一声野兽般的哀嚎从我的嗓子眼里挤出来了,我朝着大海发出对她对爸妈对佛对命运的怒吼,我干呕般地吼叫,像是要把一切委屈肮脏包括内脏都吐出来。她吓一跳,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还有脸问怎么了?我第一次吼她我说你怎么这么恶心啊你!!你踩在脚底下视为烂泥铺路的东西却被我捧在心尖手心上视若救命的鲜花,你不想画画,不想继续奋斗了,可是你怎么知道呗你妈骂婊子半夜被拽起来打吃不饱穿不暖好不容易熬过成年却被你爸妈一口价卖出去的滋味?你怎么会知道画画被视为救赎希望却被本该爱我的父母一脚踩在底下踩脏踩烂说画画算个屁你就配当生育机器的滋味?你怎么会知道每次被打被羞辱时佛在我旁边说这是你应得的滋味?我在海底沉溺在宇宙挣扎看不见光的时候你被你爸妈爱着宠着支持着做你想做的事想做的人,你不知道我连活着都要用尽我全部的心思!为什么你可以这样灿烂地活着而我就配当烂泥,为什么!!!

  她愣住了,她说那为什么你不听听佛说的呢,接受就好了呀。

  她说虽然我无法理解你,但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

  她说接受就好了呀。

  佛说这是你应得的。

  哦。

  好了这就是我的一生,我把电话挂了之后就写下这篇遗书,我恶心的一生终于快结束了我并没作出什么贡献,自然也没做过什么坏事,人们都说以后都会好的,可是我不想等了。

  小时候我做过一个梦,我梦见我沉入海里,我挣扎,我努力想探出头来让空气充满我的肺让我活下去,但我做不到,有两只手压着我,把我不停推向海底,想让我下沉,溺毙。

  我用尽所有力气,终于翻过身想看看那是谁的手,却发现那手上写了两个字,

  一只手是“父权”另一只手是“偏见”。

  然后我醒了。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想知道了,现在活着是一场梦还是现实?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我可以听听佛说的,这是我应得的,接受吧。

   

  海浪打湿我的脚趾,试图吞噬我,我顺着它,学着梦里的样子让自己下沉,下沉。海底真的好安静,好舒服,我想我终于可以把我肮脏的一生埋藏在海里了。这一次,我没有再听到佛的声音,

  我再也没有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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